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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十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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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漸涼,姚都卻覺得此刻吹一吹涼風正合適。

她借著敞開的車門朝裏頭望了一眼,伸出手。

程與坐在門內對面,楞了一下:

“嗯?”

姚都擡了擡手。

程與遲疑了一下,將手搭了上去。

姚都握住他涼得有些僵硬的手。

“摸個小手怎麽了?還要問原因麽。”

說是“摸個小手”,她握住以後卻一動不動,就這樣緊緊地牽著。

她的手心柔軟,將程與凍僵的指關節捂溫熱。

程與看著兩人交握的手,透過體溫,察覺到了姚都無聲的安慰。

他拿起一件披風,搭在姚都肩上,隨後自己也坐了出去,接過韁繩:

“我來吧。”

姚都“嗯”了一聲。

“你給我披這個做什麽?我又不冷。”她把披風往程與那邊扯。

“一起搭著吧?”

程與道。

姚都:“隨你。”

說完這句話,姚都就後悔了。

“……”

披風固然大,但兩個人擠在裏頭,勢必靠得極近,甚至肢體相貼相靠。

程與像是能知曉她的心意一般,自己朝姚都微微側身,肩膀錯開了一些,只和她虛虛地靠著。

姚都遂放松了一些,和程與一起沈默。

晚風帶著草木清香,輕輕撩起鬢邊的碎發。

車輪“咕嚕咕嚕”地輕微顛簸,路邊的樹叢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蟲鳴。

不知過了多久。

“我從前也在臨師書院就讀。”

程與輕聲道。

“那時還叫臨泉書院。當初小皇帝趙斕即位後,為了顯示其奮發圖志,一通大改,其中就是將原本的都城‘臨泉’改為‘臨師’。”

沒有問為什麽說起這個,沒有對此發表評價——姚都只是及時而輕柔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表示她在聽,她願意聽。

她在鼓勵他繼續說下去。

程與:“陸萬宜也是。他原本該比我們早幾年入學,但因為出身的緣故……爭議頗多,被耽擱了。”

大祭司與凡人生下的孩子——

他算什麽?是人?還是什麽東西?

一句“爭議頗多”,概括了陸萬宜的少年時光。

“臨師書院很大,早些年我與他並無甚交集。”

程與頓了一下。

“直到我被選定為下任祭司繼承人。”

姚都:“當時離你老師過世還有段時日吧?這是為什麽?”

程與:“制度如此。前任祭司自覺時日無多後,便會從……一群備選中抉擇出下一個承受神官靈魂的□□——繼承者。所以當時我被他選中後,雖然仍每日照常前往臨師書院就學,但已然被勒令從家中搬了出來。雖是‘繼任者’,但在眾人概念中,其實已然與祭司無異了。”

披風下,姚都握住了他的手:

“……但你仍需要在人群中走動。”

“不錯。”

程與回握回去。

“在我的視角中,一夜之間,天翻地覆。原本時常聊上幾句的同窗,見了我只會垂眸作揖;但凡我走到哪裏,周圍喧鬧的人群便自動噤聲;以我站立坐臥的地方為中心,方圓幾米的範圍內總是空了出來,即便屋內其他地方已經人滿為患。就連書院的學究也……”

程與頓了一下,搖了搖頭。

“我從不覺得我像‘神’,而是更像‘鬼’。那時候我開始意識到,這會是我未來一生至死的常態。”

姚都心底被什麽觸動了一下:

“……你那時才多大?”

“十三,”

程與回想了一下,“還是十二?是十二,距今正好十年。”

姚都:“現在二十有二?”

程與:“嗯。”

比我年長。

姚都心思默不作聲地跑了個題。

“自那時以後,我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,便是萬宜。”

程與陷入回憶。

“或許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?他原本是個活絡的性子,卻被難以啟齒的出身隔絕在了熱鬧之外。最初是他先來找我,此後便熟了起來。”

姚都頷首:

“你固然不是‘活絡’的性子,不過只要但凡有人肯主動找你,你都能與之妥善相處。”

“嗯。我家中有什麽消息,或是祖父母要給我帶什麽,後來全是靠的他。師娘本就病痛纏身,缺人照料,他也不忘一邊往我家中跑,替我照看祖父母。在外人面前憋了氣,也會找我傾訴……或者說,互相傾訴。雖然講話的人是他,但我僅是聽著,也往往像是自己說出來了似的。”

程與垂眸,原本凍僵的手指此刻不但不涼,連骨頭縫裏都泛著溫熱。

“再後來的事……你便知道了。”

“是他自己走了歧途。”

姚都輕聲道,“你不要自責。”

程與睫毛顫了顫。

“我一直未察覺他的不對——或者察覺過一點,但沒有往這樣的方向想。現在想來,老師最後情緒激烈,想來……是萬宜在那時將自己的謀劃透了一些給了他。老師驟然得知萬宜走上岔路,已然再無力阻止,也不可能告訴我……畢竟那是他的親生兒子,他一生到頭,總還是要護著他。”

“說到底,是你老師自己早年不負責任,有了妻兒又疏於管教。有了這種愧疚,他也不會賣他兒子,能做的只有盡力提點你。”

姚都道,“陸萬宜反了後,他母親還在京城嗎?我傳信去問問。她是南域人?”

程與點頭:

“不錯。你若是能找到她,也可以從她那裏問出一些事。比如,是誰處心積慮引導陸萬宜走上岔路的,以及當年老師在南域到底還見聞了些什麽。”

說罷,他似乎終於忍不住,難耐地偏頭掩著咳嗽起來。

姚都扯過他手裏的韁繩,遞給一旁的隨從。

“進車。”

彎身進了車,程與看上去除了臉色蒼白些,倒是面色如常。

但肢體動作卻暴露了他的心緒——

一直牢牢地握著姚都的手,且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。

“今天我看到陸萬宜的時候,覺得他言行神色不同尋常。”

姚都將泡了姜片的熱水遞給他。

“很平靜。那是一個給自己找好歸宿的人會露出的表情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程與眼睛籠罩在熱水蒸出的熱氣中。

“或許,他今天就沒打算活著走出這裏。”

“他是專程來找你的——為了給你一個有始有終的答覆。”

姚都抓著他的手,輕輕放在唇前碰了一下,然後趁程與一晃神的功夫將手抽了回來,帶著一絲狡黠的意味笑了一下。

“不要多想了,休息吧。”

隨後就推門出去,繞上了周請言的車。

“你怎麽樣?”

姚都稀奇地看著她的樣子。

周辭有氣無力地歪在一邊:

“不怎麽樣,這車牢實,倒是沒被刀劍劈了,就是我在裏頭被晃地眼冒金星。你來我這兒幹什麽?”

“……來這兒避避。”

姚都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話題。

“那個藥草的事,你查的如何了?”

“聽說你命人把整個南明山上的藥草都薅禿了。”

周辭哈哈笑了聲, “這麽深惡痛絕?變成貓貓有什麽不好,至少不用撐著臉皮、深更半夜跑我這兒來避……”

姚都幽幽道:

“你要是不說正事,今晚就別想閉眼了。”

周辭嘆了聲:

“藥草去除之後,南明山上的迷霧便消了麽?看來這個草具有一定的致幻作用,至於上君一脈為何不受影響……我猜測或許是這種藥草跟——哈哈,你那種四腳喵喵有關。否則為何別人吃了那個藥草沒事,你卻會化形。”

“‘你、猜、測’?”

姚都深呼吸一口,“堂堂南域新一輩第一人周請言……”

“打住打住。”

周辭擡手,“我做的是識別藥草,然後配置解藥的事。我說了,我看不懂南域古文,那些始末緣由的文字記載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。我也眼巴巴等著你綁來的那位呢——叫他快些把古文譯出來,裏頭大量的上古醫術藥理,或許能解答我很多的疑惑。”

姚都點頭,隨後突然想起什麽,表情微妙地變了變。

“等等,南域古文字——那裏頭豈不是必然有化形相關的事情?你讓他去譯,豈不是他什麽時候看明白了我都不知道?”

周辭故作驚訝地“啊”了一聲,很沒有誠意地露出惋惜的神情。

“那也沒辦法,要不你跟他說,找到相關記載時先遮住眼睛別看,等你什麽時候準備好坦白再看?”

姚都面無表情:

“你能不能先把燦爛的笑容收起來,再表達你的‘惋惜’?”

“還有,”周辭樂呵呵不嫌事大,“我上一封信給老師說,元熠在趙梁耽擱這麽久是因為拐了個男人。”

姚都:“……”

“當然,原話不會這麽刺激。”

周辭笑容收斂了一些,有些認真道,“不過,以我對老師的了解,她或許會——頗有微詞?不是對你,多半是對那位。”

“知道。”

姚都抱著手,“長輩麽……多半喜歡寇源行那種德行的,外放,陽光,嘴甜,主動,會來事兒——是吧周醫?”

周辭笑而不語。

“我今日必然賴在你這兒了。”

姚都枕著手臂躺下,“睡麽?”

“既然如此,”

周辭滅了燈,“你做什麽還要讓他住進你院子?”

“這能一樣麽?好歹是安排的側院小閣樓,離我的院子隔著一堵墻外加一片後院。”

姚都沈吟片刻。

“至於安排在自己院子裏——或許終究覺得他是有些不同的。”

周辭輕笑一聲,搖搖頭,評價道:

“且有得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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